●藏在被子里的“米开朗基罗”


1971年,我在二五四医院幼儿园附近画速写。

记得是个冬天,小灰楼冷极了。有一天我在地上继续挖掘封存书的时候,突然发现了一本日文版学画画的书。这是一本已经没有封面、纸都发黄了的36开本小薄书。对了,忘记说了:当年二五四医院曾是日军的联勤总医院。图书馆里还有一小部分日文原版的图书。我翻看着,书中那些男男女女们有弹性的肌肉简直是把我看傻了,浑身汗毛直倒立。


一直到今天,我还是最爱米开朗基罗的人体素描。

我马上把它放在一边。心想一定要带回广播室好好地看、好好地照着画画⋯⋯自从于干事转业回北京后,政治处派另一位干事分管广播室和放映组。这位领导话很少。总是在你不知不觉中出现在你身后,一点声响没有。和你说话的开场白总是:小呼啊,最近有什么新情况要向组织汇报?有什么活思想没有? 我总是说:没有什么情况,一切正常呀!说不上来对他有什么反感。总觉得他就算是我的领导,也应该进广播室前先敲门儿吧。


我当年的团徽和用过的英雄牌钢笔。
1971年3月29日的日记上写道:"⋯⋯我和侯干事在一起学习报纸,不知怎么回事,看着看着就睡着了,共两次。从这一表现说明,不但要有革命干劲,还要有革命的科学态度,一定要处理好工作于(与)休息的关系,不能像刘少奇那种‘钟爱自己’,同时也不能‘有时间不休息,贪玩’。”

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,仔细看完了那本米开朗基罗的画册,那个晚上我第一次失眠。心里盘算好了,明天去买几支最贵的中华铅笔(中华B1到B10),全买好,把整本书都临摹一遍。从那天开始,我就进入了米开郎基罗的世界。真是太精彩了。特别喜欢的就再临上几遍,直到满意为止。广播室的白天是办公室,都是工作时间,只有晚上的时候才是属于我的宿舍,才是我的时间。

那一段日子真的很充实和兴奋,从来没觉得困过。总希望要是晚上没有大会和小会,都变成我临摹的时间该多好呀! 每天的天一亮,我起床叠被子时,小心翼翼地把“米开朗基罗”藏在最里面那一层,很是得意自己的"聪明"⋯⋯不久,在"天天读"时领导表扬了我,说:有的同志反映广播室的灯光经常是彻夜不灭。小呼的这种要求进步和夜读《毛选》的精神,值得我们政治处的全体同志学习。我的脸腾地一下热了,把头低得很低,心想:坏了,我这算是欺骗组织吗?当我抬起头来时,发现我的新领导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。


呼鸣油画《大红灯笼飘起来》2 局部

几天后,终于我藏在被子里的“米开朗基罗”不见了。同时不见的还有一个小丽帮我用军用短裤改缝的一个胸罩。我简直是吓坏了,天哪!日文的米开朗基罗的书肯定是禁书啊。还有就是,随便破坏被服(军用短裤),也是要挨批评的。我急得到处踅摸......是谁呢?我也不敢问,心里几天都发毛。

有一天碰到了主任,他严肃地说:小呼,你来一趟我的办公室,我有话问你。我进了主任办公室,一眼就看到“米开朗基罗”在桌子上。主任没有让我坐下,沉着脸说:小呼同志,前几天我刚表扬了你。没想到你竟然背着组织看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!你知道不知道? 本来就有些老同志反映你思想复杂,不爱接近工农干部,专爱接触国民党的留用人员。你的这些问题,组织上也有责任。如果再不警惕起来,你就要滑到资产阶级思想的深渊了!你是在政治处工作,不突出政治,却画上了这光屁股的小人儿!你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吗?我当时有口难辩,眼泪满眶地说:“知道⋯⋯”


七十年代宣传画

我写了一份检查,交给了新领导。但又被他退回,说我没有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,没有找到思想上的问题所在。就这样,我一连又写了好几份检查,才勉强通过。从此,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本米开朗基罗的书。当然更不敢去问任何人我那胸罩的下落了。直到1979年考上了天津美术学院。在美院的图书馆里,当我又看到了米开朗基罗的素描时,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。


呼鸣油画《宣传兵》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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